“你那田要卖趁现在就得卖，听说直鲁又要开仗
。”七巧道：“急切间你叫
卖给谁去？”季泽顿
顿道：“去替你打听打听，也成。”七巧耸耸眉毛笑道：“得，你那些狐群狗党里头，又有谁是靠得住
？”季泽把咬开饺子在小碟里蘸点醋，闲闲说出两个靠得住人名，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，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，显然他是筹之已熟。
七巧虽是笑吟吟，嘴里发干，上嘴唇黏在牙仁上，放不下来。她端起盖碗来吸口茶，舐舐嘴唇，突然把脸沉，跳起身来，将手里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，季泽向左偏偏，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，打翻玻璃杯，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他身。七巧骂道：“你要卖田去买你房子？你要卖田？钱经你手，还有得说
？你哄——你拿那样话来哄——你拿当傻子——”她隔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，然而她被潘妈下死劲抱住。潘妈叫唤起来，祥云等人都奔来，七手八脚按住她，七嘴八舌求告着。七巧头挣扎，头叱喝着，然而她颗心直往下坠——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——太蠢——她在这儿丢人出丑。
季泽脱下他那湿濡白云纱长衫，潘妈绞毛巾来代他揩擦，他理也不理，把衣服夹在手臂上，竟自扬长出门去，临行时候向祥云道：“等白哥儿下学，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。”祥云吓糊涂，连声答应着，被七巧兜脸给她个耳刮子。
季泽走。丫头老妈子也给七巧骂跑。酸梅汤沿着桌子滴滴朝下滴，像迟迟夜漏——滴，滴……更，二更……年，百年。真长，这寂寂刹那。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，提着裙子，性急慌忙，跌跌跄跄，不住撞到那阴暗绿粉墙上，佛青袄子上沾大块淡色灰。她要在楼上窗户里再看他眼。无论如何，她从前爱过他。她爱给她无穷痛苦。单只是这点，就使她值得留恋。多少回，为要按捺她自己，她迸得全身筋骨与牙根都酸楚。今天完全是她错。他不是个好人，她又不是不知道。她要他，就得装糊涂，就得容忍他坏。她为什要戳穿他？人生在世，还不就是那回事？归根究底，什是真？什是假？
她到窗前，揭开那边上缀有小绒球墨绿洋式窗帘，季泽正在弄堂里望外走，长衫搭在臂上，晴天风像群白鸽子钻进他纺绸褂里去，哪儿都钻到，飘飘拍着翅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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